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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了。

阿瓷抽抽噎噎道了聲“諾”。

她今日委實是慌了神。前天晚上柳尚宮告訴她,說小姐有了身孕,為了皇裔考慮,得想個法子讓陛下和小姐重歸於好。

柳尚宮的意思是,陛下生小姐的氣無非是因為她說的“不在乎能不能生出孩子”的話,既然她如今有孕了,自然能解決這個問題。

阿瓷在深思熟慮之後,決定聽從柳尚宮的吩咐行事。是以今日她按照計劃將小姐帶去了永懷亭附近。而柳尚宮一早在伺候圍獵的侍衛中買通了人手,利用獵物將皇帝引去那個方向。

本來她應該在小姐見到陛下之前告訴她孩子的事情,這樣就算小姐心中不願,為了孩子也會對陛下說點好聽的,兩個人的關系多半就好了。

可誰知時間上估算錯誤,她還沒來得及跟小姐說明情況,陛下居然就已經到了,而且還一箭朝小姐射了過去!

若是小姐和孩子因此有什麽差錯,她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侍禦醫在裏面給顧雲羨診治,皇帝用手撐著額頭,坐在一旁發呆。

今日遭受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他沒料到顧雲羨會出現在永懷亭附近,沒料到自己的箭會差點射中她,更沒料到她就是多年前那個被他驚落手中桃花的姑娘。

他想起椒房殿內的引見,他一直以為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可原來,在那麽早的時候,他們就用這麽特別的方式,認識了彼此。

他想起那時候,她跪在自己面前,素手奉上新茶。那雙剪水秋瞳怯生生地看著他,裏面有著隱隱的期待。當時他不明白她在期待些什麽,如今想來,應該是在期待自己能夠想起來。

期待自己能夠想起她。

可是他卻忘了。

這麽多年,她一定失望過很多次吧。

張顯躬身走到他身旁,低聲道:“陛下。”

他從思緒中驚醒,忙道:“怎麽樣,沒事吧?”

張顯寬慰道:“陛下放心,充儀娘娘只是受到了驚嚇,所以才會動了胎氣。臣適才為她施了針,已經不礙了。”

一聽到“胎氣”二字,他的聲音就控制不住地變得幹澀,“那,孩子呢?”

張顯道:“皇裔亦無大礙。”

他輕舒口氣,閉上了眼睛。

還好。若她因為自己而出了什麽事,他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了。

“她……身子到底怎麽回事?”憂慮散去之後,他終於問出心頭的疑惑,“數日前診斷,不是說沒有身孕嗎?”

張顯自然也聽說了元充儀身患虛寒之癥的消息,思忖片刻,謹慎道:“充儀娘娘的身孕尚不滿兩個月,上回高太醫之所以沒有診出來,大抵是那會兒喜脈還沒有顯現。”

皇帝雖不通歧黃之術,卻也聽說過喜脈顯現的時間並不固定,張顯的解釋也很合理。

“至於別的……臣適才仔細診斷了娘娘的玉體,她體質確實偏寒性,但情況並不特別嚴重。臣鬥膽猜測,她這幾個月來應該一直有服用治療虛寒之癥的藥物……”

“她有喝藥?”皇帝眉頭猛地蹙起,“可……”

張顯不敢勞煩皇帝親口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說出來,搶著道:“臣不知道娘娘是怎麽說的,但從臣的診斷來看,應該是這樣。”想了想又補充道,“其餘三位禦醫也是這麽認為。”

皇帝沈默良久,無力地嘆了口氣,“朕知道了。你下去開方子吧。”

“諾。”

張顯和別的禦醫一起退了出去,皇帝起身行至內殿,卻並不靠近床榻,只是遠遠地看著顧雲羨沈睡的樣子。

她長發散下,鋪在雪白的瓷枕上,墨汁一般的顏色,更顯得她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秀麗的眉頭微蹙,似乎夢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正看著顧雲羨怔怔出神,卻察覺到身後有人緩步靠近。

皇帝沒有回頭,只輕描淡寫道:“大人可不可以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柳尚宮看著皇帝的寬闊的背部,想起幾個月前的事情。那時候,她剛剛得知顧雲羨身患虛寒之癥,也知道了薛長松明明有法可醫,她卻不願意治療。

顧雲羨給她的解釋是,特殊時期,不想多生是非。她面上信了,心裏卻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

當時她並不清楚顧雲羨的想法,只是憑著自己在這宮裏生存多年的經驗判斷,這件事會成為她致命的威脅。

想起太後臨終前曾交代她照拂好顧雲羨,她決定自作主張一回。

她找到了薛長松,謊稱說娘娘改變了主意,請薛大人開藥。之後,她再以滋補藥材的名義,每日端給她喝。她久經宮闈磨練,辦這麽一點小事自然得心應手。太過順利,以至於後來知道了她的想法之後,這藥也忘記了停掉。

本來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誰知居然真的起了作用。柳尚宮少時亦曾隨太醫署的博士學過一些藥理,大的病治不了,斷個喜脈卻不在話下。當她察覺顧雲羨有孕之後,終於認為她不能再這麽自暴自棄下去了。

如今的情形,明修儀已經把她逼入了死角,陛下現在雖然還對她心存不舍,卻並不知道這情緒能保持多久。若陛下徹底失去耐心,旁人只需要再加一把力,她便再無翻身的機會。

她根本不可能像泠淑媛那般,過上清靜自在的日子。陛下對她的感情太不一般,這便決定了她要麽權傾六宮,要麽落敗身死,沒有第三個選擇。

她幫她做了選擇。

柳尚宮沈默一瞬,“娘娘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暗中服用薛大人開的藥。”

“那她那日為何要在詠思殿說那樣的話?”皇帝輕聲道。

“奴婢不知。”柳尚宮道,“但奴婢覺得,娘娘當時一定很難過。陛下不是女子,不明白無子這件事對女子來說是多大的痛楚,尤其是這宮裏的女人……”語氣裏隱有悲戚,“其實娘娘之前也治過很長時間了,一直沒什麽起色。這回薛太醫開了新的藥,娘娘也不過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試試。我們都不確定能不能治好。她當時會那麽說,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皇帝想起那一日,顧雲羨當著眾人的面被揭穿不能有孕。她孤零零地坐在殿內,承受四周或咄咄逼人、或憐憫傲慢的眼神。

她當時,一定很羞憤吧。

可他卻只顧著跟她生氣,惱怒她為何會把這件事情瞞著自己。

如果說出來就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那她確實沒必要說出來。

“她知道自己有孕了嗎?”

“應該不知道。”柳尚宮道,“就連奴婢,也是適才聽到太醫的話才知道的。”

皇帝無力地點點頭,“多謝大人告知。”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轉機啦!陛下想起來啦!這麽久遠的事情,難為陛下你居然還想的起來!藍後小包子也出來啦~~~呼籲小包子的噴油可以瞑目【……】了!

103

陛下在圍獵過程裏忽然離開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眾人都議論紛紛。崔朔作為旁觀這一切的第一證人自然也受到了大家的廣泛關註,群眾紛紛上來套話,詢問陛下是因為什麽事情扔下這一大幫臣子不管。

面對眾人的探詢,崔朔一直保持和煦的微笑,偏偏嘴比什麽都緊,大家明裏暗裏問了好半晌,卻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得到。

然而很快,不需要崔朔告知,讓陛下半途走人的原因也傳了出來:元充儀娘娘在永懷亭旁出了事情,陛下恰好碰上,便親自將她送回了寢殿。

這個消息與大家一開始預想的不太一樣。

大家本以為陛下會放棄圍獵這麽有趣的事情,怎麽著也得是前朝出了什麽急事,誰知最後才發現居然是為了一個女人。如此結果,實在有些辜負群眾的熱情。

尤其是杜清,費了老大勁打了一大車的獵物,還以為能歡歡喜喜地取勝,回來卻聽說和他比試的正主已經抱著女人棄權了,失落之餘不免感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沒有誠信了。

大家的不忿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另一個消息也傳了出來。

也正是這個消息,合理地給眾人解釋了陛下為何會為了剛剛惹他生氣的元充儀而罔顧群臣,又為什麽要興師動眾地召集四名侍禦醫替她看病——這樣的陣仗,也就當年太後病重時有幸體驗過。

那個消息是,元充儀有孕了。

隨扈的官員基本都是聽說過前陣子那個傳聞的,所以對於“身患虛寒之癥、口口聲聲說不想懷孕”的元充儀忽然有孕這件事,無不表示驚訝。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大家燙好了酒,熱熱鬧鬧地討論了幾遭之後,開始揣測,元充儀這邊出了這麽大的變故,另外幾位娘娘會是什麽反應?

明修儀將一個玲瓏剔透的翡翠玉瓶狠狠地摜到了地上,砸了個粉碎。

一旁的小詞神情慌張,“娘娘,這玉瓶是陛下賞的,若改天讓他瞧見沒有了,問起來就糟了!”

“他現在哪有功夫管一個玉瓶的去向!”明修儀惡狠狠道,“那個賤人有了身孕,他便整夜地守著她,什麽都顧不上了!”

“娘娘……”

明修儀越說越氣,“高林那個廢物,不是說顧雲羨生不出孩子嗎?她怎麽會有身孕!”雙拳緊握,“現在該怎麽辦?要是讓她緩過勁來,一定會找我算賬的……”

小詞猶豫道:“不然,不然娘娘去找找淑媛……”

“你別跟我提她!”明修儀劈頭蓋臉地罵道,“她都把話說成那樣了,我難道還要上趕著去求她不成!”

“可是娘娘,事情鬧到這個樣子,我們已經沒辦法了……”小詞急道,“淑媛娘娘素來聰慧,興許,興許她會有法子……”

“本宮叫你閉嘴!”明修儀一把將另一個瓶子朝她砸去,小詞嚇了一跳,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明修儀本就懷著身孕,這麽發了一通火,沒傷到別人,反而把自己累得夠嗆。

氣喘籲籲地扶住腰,她忽然蹙緊了眉頭,“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小詞面色慘白,“娘娘……”幾步爬到她身旁,語無倫次,“娘娘你怎麽了?您別怕,奴婢這就命人去傳太醫!“

明修儀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去請陛下!就說本宮龍胎不穩,求陛下看在孩子的份上過來一趟!快去!”

小詞見她疼得汗都下來了,忙不疊點頭,“好!好!奴婢這就去!”

留瑜殿內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輕手輕腳,生怕發出一點聲響,驚動了內殿的兩個人。

皇帝坐在顧雲羨的榻邊,看著她的面龐,久久沒有動一下。

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那張臉被他從下午看到現在,已經清晰地印入了腦海,一閉上眼睛就能畫出來,連唇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或許是因為害怕吧。經過白天的事情,他總覺得現在的雲娘對他來說是那麽的不可捉摸,仿佛一不小心就會丟失。

他得記清楚她的樣子。

外面突然傳來吵鬧哭泣的聲音,讓他忍不住蹙起眉頭。

害怕吵醒顧雲羨,他徑直起身出了內殿。

呂川正打算進來跟他稟報,見他出來了忙迎了上去,“陛下,是詠思殿的人。”

他現在一聽到“詠思殿”三個字就一陣厭惡,眉頭本能地蹙得更緊,“那邊又怎麽了?”

“明修儀的貼身侍女前來傳話,說明修儀適才動了胎氣,求陛下看在皇裔的份上過去看看。”

皇帝冷笑一聲,“她也動了胎氣?”眼中滿是不屑,“學得倒是快。”

“陛下……要去嗎?”呂川問道。

“不去。”皇帝幹脆利落道,“朕又不是禦醫,去了能有什麽用?你吩咐幾個人,就說是朕的意思,讓侍禦醫過去看看就成了。”

呂川低頭表示明白了,正打算去叫人趕走小詞,就聽到陛下補充了一句,“對了,讓明修儀的侍女給她傳個話。告訴她朕回頭自會去看她。”聲音低了一些,“朕還有些話,要好好問問她。”

顧雲羨覺得自己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醒來時有一瞬間分不清身處何處。

柳尚宮坐在榻邊支著頭打盹,被她的聲音驚醒之後連忙湊過來,“娘娘,你覺得怎麽樣?”

顧雲羨眉頭微蹙,“我覺得……渾身沒有力氣。我究竟怎麽了?”

柳尚宮猶豫一瞬,“禦醫說,您動了胎氣。”

“胎氣?”顧雲羨楞楞地看著她,半晌才理解清楚這句話的隱藏含義,“我……有了身孕?”

柳尚宮頷首,“是。”

顧雲羨呆呆地看著她,“可,可我不是……不可能啊!”

柳尚宮忽然起身,斂衽長拜到底。她甚少對顧雲羨行這樣的大禮,不免讓她一驚,“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奴婢向娘娘請罪!”柳尚宮正色道,“是奴婢自作主張,將娘娘的補藥換成了治療虛寒之癥的藥。”

顧雲羨雙眼大睜,“你換了藥?所以,我的病已經好了?”

“張禦醫說,娘娘之前服用了一年多的藥,其實已經從根處改善了病情。如今再加上薛太醫的藥,便好了一大半了。雖體質仍偏寒性,但只要悉心調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所以,我才會有孩子……”顧雲羨喃喃道,片刻後忽地反應過來柳尚宮在這件事中身處的關鍵位置,“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柳尚宮擡頭,眼中滿是鄭重與嚴肅,“因為,奴婢得為娘娘作長遠考慮。”

顧雲羨道:“我不明白。”

“究竟是娘娘您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明白?”柳尚宮道,“子嗣對後宮的女人有多重要,您不會不知道。您說希望像泠淑媛那樣,守著自己的一塊地方,過清靜自在的生活。可您得想一想,泠淑媛從前不是皇後,在這宮裏也幾乎沒什麽仇家。大家都知道她不爭,所以沒人去主動招惹她。但您不一樣。就算您不爭,您從前的身份依然會成為梗在眾人心頭的一根刺。毓昭儀志在後位,她絕不會給自己留下這麽一個隱患。還有明修儀,她也不會放過您的。”

顧雲羨知道她說的都對,這些事情她也不是沒想過。然而對於清靜生活的渴望擊敗了她,讓她自欺欺人地把這些隱憂通通拋到腦後,一定要去做一次嘗試。

她抿唇,“大人既然看明白了這些,當初怎麽不說?”

柳尚宮淡淡一笑,“因為奴婢知道,如果娘娘不去試一試,是不會死心的。”膝行而前,神情變得懇求,“如今你也試過了,該認清現實了吧?您一跟陛下鬧矛盾,明修儀便趁虛而入,毓昭儀也在這個時候與她聯手。我們再小心也沒用的。一朝失勢,便是四面楚歌。只有陛下,他才是您在這宮裏最有力的護身憑依。”

顧雲羨的右手攥緊了身下的褥子。

柳尚宮見她已經動搖,再接再厲,“就算您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孩子考慮啊!您願意讓這個孩子頂著庶子的名頭過一輩子嗎?他本該是陛下最尊貴的嫡長子才對。”

顧雲羨聽到這句話,身子明顯一顫。

右手撫上自己的肚子,她原本迷茫的眼神裏慢慢有光彩溢出,仿佛被擦去了灰塵的瓷器一般,瞬間顯現出璀璨光華。

孩子。

對,她有孩子了。

活了兩世,她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

這曾經是她最大的企盼,是她在這孤寂深宮唯一的指望。雖然她一度放棄過,但那不過是自認為無望之下拿來安慰自己的托詞而已。

其實,她還是想要一個孩子的。

無論這孩子的父親是誰,無論他給她帶來過怎樣的傷痛,這終究是她的孩子。

即使是為了這個孩子,她也不能繼續這麽自暴自棄下去了。

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一個女人,最大的天職,便是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彎起唇角,她眼中隱有淚光,“你說得對。我應該盡我的能力,去給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柳尚宮聽她這麽說,終於松了一口氣。外面適時傳來了通報的聲音,是皇帝的大駕到了。

柳尚宮忙站起來,“陛下昨天在這兒守了娘娘一整天,今兒一大早宮裏來了急件,他才不得不離開的。娘娘一會兒可別再……”

顧雲羨點點頭,“你放心吧。我既下了決心,就不會再亂來。該怎麽做,我自有主張。”

說著,她閉上了眼睛,翻身面朝墻壁。

104

皇帝離開留瑜殿不過一個時辰,心裏卻已掛念得不得了。好不容易跟群臣談完事情,他甚至懶得多交代幾句就立刻趕了過來。

一進入內殿便看到柳尚宮立在榻前三尺之處,他走上前,低聲問道:“娘娘可醒了?”

柳尚宮點了點頭。

皇帝看了過去,卻只撞上顧雲羨單薄的背影。

她背部的線條柔和,肩頭小小,幾分堪憐。然而這樣背對著他,卻帶著幾分孤絕的意味。

知道她心裏多半有氣,他也不意外她的冷淡,只猶豫了一瞬便走了過去。

他在榻邊坐下,柔聲喚道:“雲娘,是朕。”

她沒有出聲。

“朕知道你醒了。你跟朕說說話好不好?”他耐著性子,“哪怕你想罵我也行。我什麽都聽著。”

他說完這句話,又等了一會兒,卻仍沒等到她的回答。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你不想理我就算了。”他退了一步,“我在這裏陪著你,可好?”

這回顧雲羨沒有再沈默,“陛下,您可以先出去嗎?”

他一楞。

“我現在心裏亂得很,您可以讓我靜一靜嗎?”她的聲音裏帶著疲憊與無力。

他現在心裏正內疚得緊,不想再違逆她的意思,抿唇看了她片刻,慢騰騰地起身了。

走到門邊時,他似乎還企盼顧雲羨會改變主意,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映入他眼簾的依舊只有那個冷淡的背影。

她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聽著皇帝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顧雲羨雙眼大睜,看著前方秋香綠的帳幔。

她想起昏迷前最後的意識。他握著她的肩頭,直勾勾地看著她。他問她,是你嗎?

所以,他想起來了是嗎?

想起了那場發生在陽春三月的意外,想起了那個落滿碧桃花瓣的樹林。

想起了她。

如果是在從前,在她還沒對他徹底死心的時候,他想起了這件事,一定會讓她歡喜莫名。

可是如今才想起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早在她喝下那杯毒酒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些前程往事都看作幻夢。

那些悸動和酸澀,通通都是前生的事了。

一切都遲了。

元充儀清醒之後對陛下避而不見的消息很快在行宮裏傳遍。

大概是因為圍獵當日被她攪合了好事,杜清對這件事格外上心,在當值之餘,又和崔朔、林茂兩人討論起來。

“充儀娘娘這招,是在以退為進吧?”杜清的口氣也不知是讚賞還是不屑,“上回見這位娘娘時只覺得她端嫻莊重,卻不知原來她在拿捏男人方面也這般有手段。”

林茂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左右打量了一下發現沒人才松了口氣,“你膽子也太大了,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妙。”

“不過是議論兩句,你別那麽緊張。”杜清道。

林茂無奈,“真是早晚要被你嚇死。”

杜清樂道:“怎麽,難不成你倒覺得她做這些都是發自真心?”

林茂沈吟片刻,點點頭,“我確實覺得沒準是真的。”

杜清詫異。

“充儀娘娘是陛下的發妻,如今雖然降為妃妾,但陛下對她的態度與對別人定然不同。她上回既然能說出不願懷有皇裔這種話,可見還是有些氣性的。我總覺得她與別的施計邀寵的女子不太一樣。”林茂說到這裏忽的嘆了口氣,“再說了,就算她是在以退為進耍手段,陛下他也吃這套。只要陛下樂意順著她,我們能說什麽?你還是少操點這種閑心吧。”

杜清無趣地聳聳肩。

視線掃到一旁一直沈默的崔朔,他又來了興趣,“如璟,你就沒什麽要說的嗎?”語氣悠然,“你和這位元充儀可是大有淵源啊。去歲中秋才合奏過一曲,這回她出事的時候你也在場。這裏又沒外人,你何必口風那麽緊?”

崔朔淡淡一笑,昆侖玉般的眸子溫和地看著他,“伯玉,是你不是真的很閑?”

杜清仿佛沒看到他眼中隱隱的壓力,大點其頭,“確實。隨扈在外就是有這點不好,整日能見到的人就那麽幾個,想做些什麽都麻煩得不得了。”

崔朔想了一瞬,“那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杜清謹慎地看著他,“什麽事?”

崔朔唇畔是和煦的笑容,眼中卻淡得沒有一絲情緒,“反正是對你有好處的事情。”

皇帝在顧雲羨這裏一連碰了好幾日的釘子,直到第四天晚上才終於獲準進去見她。

她已經換好了衣服,一身淡藍色對襟襦裙,發髻梳得整整齊齊,一枚蝴蝶嵌寶的插梳貼在鬢邊,更顯曼麗秀雅。

她正跪坐在案前,素手執壺,往面前的兩個瓷杯裏斟茶。

他幾步走了過去,“你怎麽起來了?禦醫不是說你要靜養嗎?”

“總是在床上躺著,骨頭都要散了。”她淡淡道。

陡然聽到她的聲音,他措不及防,竟楞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接話。

一旁的鎏金多枝燈上放著十數盞蠟燭,明滅的燭光裏,顧雲羨慢慢擡頭,湖泊一般美麗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

他在這樣的眼神下本能地心虛,“雲娘……”

“你想起來了,對嗎?”她輕聲道。

她話說得含糊,他卻立刻就明白她在說些什麽,心中忍不住一陣抽痛。

垂下視線,他道:“對,我想起來了。”

“哦。”她這麽說著,伸手將一個茶杯推給了他。

他看著雪白的杯子中清澈的茶湯,抿唇,“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氣,如果你……”

他話還沒說完,她卻忽然站了起來,轉身便朝內殿走去。

他以為她又要像之前那樣冰著自己,心裏一急,一把上前攥住她的手臂。

“你聽我說……”

聲音猛地頓住,他看到了她滿是淚珠的眼眸。

似乎有些懊惱被他看到自己這樣,她掙開他的手,低頭擦拭眼淚。

他的眼神一點一點軟下去,最後變成滿滿當當的憐惜和內疚。

手指撫上她的臉頰,他重覆剛才的話,“對,我想起來了。”湊近一點,“對不起,過了這麽多年我才想起來。”

她輕輕一笑,“這樣已經很好了。我本來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想起來。”

他心中難受得厲害,聲音也有些發顫,“你為什麽不說呢?明明有那麽多的機會,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聲音壓低,“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在上林苑被我一箭射掉碧桃花的小娘子?”

她偏過頭,不去看他,“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也不知道,告訴了你有什麽用。我擔心,這段記憶,只有對我來說才是彌足珍貴的。也許你根本不在意。不然,你也不會忘記了……”

他知道她說的都對。他從前不在意她,自然覺得這麽一樁往事無關緊要。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們的每一段記憶,都值得他去探尋。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些什麽。

“所以,你是從那時候就開始記得我了是嗎?”他低聲道,“從那時候開始,你就……”

說到這裏,他有些說不下去。從前她對他的癡心他自然是看在眼中,可在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已經不確定了。

她若是否認,他也沒有辦法。

顧雲羨似乎沒有註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只輕聲道:“其實,我真正對你上心,是因為另一件事。”

他沒料到還有後話,忍不住一楞,“什麽事?”

顧雲羨思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姑母要是知道我告訴了你這件事,搞不好會生氣的。當時可是她讓我瞞著你。”

皇帝困惑得更厲害。

顧雲羨道:“大概是在上林苑的事情發生的三個月後吧,有一天你喝多了酒,在長秋宮的寢殿內睡著了。姑母見天色已晚,不想再來回折騰地送你回東宮,所以就讓你在那裏過夜了。可誰知到了半夜的時候,你居然從長秋宮跑了出去。大家擔心你被發現入夜之後在後宮禁地亂闖,急得不得了。大半個長秋宮的人都出去找你了。我也去了。”

皇帝確實記得自己有一年曾因醉酒在長秋宮過夜,卻從來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居然還跑了出去,此刻聽她這麽講,不由睜大了眼睛。

“後來,我在聽雨閣找到了你。”顧雲羨微笑道。

雖然完全沒有那段記憶,他卻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的敘述,順著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

“因為,那一天下午姑母才給我講了你與三公主的事情。我想,如果你是因為妹妹而自苦,也許會去那裏。”顧雲羨道,看向他的眼神似乎還有些得意,“我猜對了。”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然後呢?”

“然後,你就跟我說了一些話。”顧雲羨道,“也就是在那一晚,我唯一一次打算告訴你我是誰。我想跟你說,不要再為你的三妹妹難過了。我也是你的三妹妹,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他被她的話震顫到,看著她久久不能動一下。

她眼中有淚光閃動,“可惜,我沒能說出口。”

他忽然伸手,一把將她摟入懷中,雙手的力氣大得嚇人,似乎忘記了她腹中還懷著一個孩子。

“對不起。”他閉上眼睛,“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語聲急切,仿佛除了這個不知道還能說別的什麽,“你要怎麽怪我都是應該。原是我漫不經心。”

原是他,太過輕狂。

她由著他抱著自己,許久待他松開一點,才慢慢伸手撫上他的臉頰,“他們告訴我,說我們有了孩子。是真的嗎?”

他聽到她話裏的“我們”,心頭酸甜苦澀一起湧上來,覆雜得不得了,“自然是真的。”

她微笑著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淚滑落,“真好。我還以為,這一世我都不能給你生一個孩子。”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眼中也有隱隱的亮光閃動,“是啊,真是太好了。我也以為,我們永遠不能有孩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105

這一句話說出來,兩人心情都有一股難言的覆雜,擁在一起,久久沒有言語。

“那日在詠思殿,我……”半晌之後,她再次開口,似乎想要解釋。

他現在最怕她提起當日的事情,見狀立刻掩住了她的嘴。

“別說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是我不好。那種時候,我應該站在你旁邊才對。”

“不,不是你的錯。”她低聲道,“是我,我當時太難過了。我被月娘那般刺激,簡直是心如刀割。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就覺得不能我一個人難受。我得拖著你一起。”

這話說得實在任性,他卻笑了,“你讓我陪著你一起難過,是我的福氣。”握住她的手,他眼神柔和得仿佛一汪泉水,“我們定一個約定好不好?以後都這樣,有什麽事情你不要瞞著我。我們一起高興,一起難過,好不好?”

雖然是商量的話語,他卻說得肯定,似乎不容她拒絕。

她微笑著想了一瞬,“那你呢?你若有什麽事情,會不會瞞著我?”

真是個一絲虧都不肯吃的人。

他揚眉一笑,“有些朝堂上的事情,朕誰都不能告訴。除了這些,別的事情我都不瞞著你。這樣可以嗎?”

她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他忍不住心中的喜悅,再次將她擁入懷中。

顧雲羨現在的身子容易疲憊,今晚這麽折騰了一通,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皇帝卻難以入眠。

他在黑暗中默默凝視她的面龐,心中是無法遏制的潮起潮落。

他想起半個時辰以前,她側臥在自己身邊,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而她眼眸烏黑,恬靜嫻雅。

她看著他,唇畔帶笑,“你真的要睡在這裏?”

他以為她要趕自己走,忙不疊道:“你答應了的。”

“是,我知道我答應了。”她點點頭,“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一聲,我最近脾氣不太好,你可不要半夜翻身吵到我。不然我一定會跟你生氣的。”

他當然知道她脾氣不好。在得知她有孕之後,他已經很自然地把之前她的一系列喜怒無常都歸咎於孕期反應,心情立刻豁然開朗。

月娘那會兒也是這麽發脾氣的,有她的先例在,雲娘的反應也就見怪不怪了。

見他沒有表示異議,她滿意地閉上眼睛,開始認真地睡覺。

而他看著她烏黑卷翹的睫毛,一時有些恍惚。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這般乖順地依偎在他身側入眠。這曾經是他過去最喜歡的一件事,與她置氣的這陣子,他曾多次在半夜驚醒,看著空蕩蕩的身側,難以抑制心頭的失落。

如今重新擁有,他只覺得如同置身夢中。

這個躺在他身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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